好辛苦



分類:殮房

2010/09/14 00:26




七點整,老公那邊床頭櫃上的鬧鐘鈴聲準時響起。
善芝動也不動地維持著仰睡姿勢,用她一雙清醒但浮腫的大眼盯著天花板。事不關己已不操煩。鬧鐘響在她枕邊跟響在隔壁棟公寓有差嗎?
深夜一兩點才開始發恢藥效的安眠藥才天濛濛亮時就失效了,但她就是不想起床也不想動。
連呼吸都停止最好。善芝悶悶地想著。
一個多月前的她不是這樣的。


老公醒了。按停鬧鐘,坐起身來,用雙手緩緩搔耙著頭髮,然後望了她一眼。
善芝不打招呼也不裝睡,眼睛直楞楞地研究著天花板上的灰塵,就是不願跟他有目光接觸。老公嘆口氣,下床拖著拖鞋盥洗早餐去了。
善芝卻又無端地生起悶氣來。連問都不問一聲就離開,哼,真絕情。只顧著嫌棄老公的冷淡,卻全然忘記自己脾氣隨時就像隱伏著一個巨大漩渦但看似平靜的海面,太靠近的人指不定什麼時間就會被吞噬。


一年多前善芝從職場上退下來回歸家庭。幾個還敢捋虎鬚跟她講話的同事們敷衍她:「哎呀回家當貴婦多好呀。哪像我們還得為五斗米折腰吶。」皮裏陽秋的假笑遞過來傳過去,其實大家心裡有數,她這個難以捉摸的脾氣多年來早就讓長官、同事們和往來洽公的窗口難以忍受。這幾年公司積極擴充業務,每個人的工作都日益 複雜繁忙,誰也沒辦法像以前一樣順著她的毛摸聽她抱怨哄著她做事。偏巧這位被伺候慣了的祖奶奶沒辦法進入狀況,以為公司少她不可,踢騰喧鬧個不停。幾次衝 撞下來搞得部門裡烏煙瘴氣的。沒的說,眾怒難扼,到頭來自然是她這個trouble maker兩個山字疊一起,「回家當貴婦」去了。


摸摸鼻子回家後善芝終究琢磨出來怎麼回事,所以好生委屈。懷才不遇啊!有志難伸呀!沒兩個月就委屈出『憂鬱症』來囉。她可以整天不起床一週不出家門,有事沒 事都能掉下眼淚,吃不下睡不好,暴瘦又失眠。這不是生病是什麼!誰敢叫她去看醫生?病這麼厲害都看不出來,人心是怎麼長的?難道還懷疑我在裝病嗎?她尖細 的嗓音長了爪子似地刮著家人的耳膜。
由得她去。飽受魔音穿腦的老公縱然心中不滿但仍舊沒說什麼。善芝於是就此名正言順地在家裡「養身體」。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不是是非人,不惹是非事」,歪斜著的正理讓人有口難言卻又明擺著是事實。
親戚轉傳幾封電子郵件給她,附有孩子們架設的部落格網址。
就這麼一點下去,善芝的心從此就開囉開囉開囉。
她也興緻勃勃地弄了個部落格。


剛開始時自然是分得清清楚楚的。
某人好大喜功說話得打五折起;某人就是喜歡做偏鋒文章,妳說這個好他就硬要讚那個;某人學識
 淵博但只聽得進好話;某人慇勤好客卻總跟人保持距離,好像誰想咬他似的疏遠。她都能進退有據地應對著,十足十的好咖一名。
善芝覺得自己真是蕙質蘭心、洞悉人心加上觀察入微。
還得外加多才多藝。

真的。不是別人奉承她善芝才這麼認為。她真的談文論武樣樣皆通。善芝讀過的書跟同齡一輩比起來多過三五倍不止,到處週遊列國看俊的吃美的也不在少數,流行辭彙她跟得上講古論舊她也絲毫不遜色。什麼話題她都能說得出一番道理來。啊呀,簡單一句話,優遊自在,無入而不自得呀。

再說到人品,這也不用她自誇,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
比起年輕小女孩的純真(那是說得好聽啦),她多的是熟女的智慧;卻又還談不上過時的蒼老(那也是好聽的說法),耍耍可愛時還挺可愛的。從她部落格每天絡驛不絕的訪客即可略窺一斑。
她真後悔怎麼沒早點發現這麼個好媒介,真遺憾怎麼沒早些遇到這班好朋友,那可不早就為她蒼白的生活增添幾許繽紛色彩了嗎?


這個捧著她當才女,那個關心著她當知己,一句心情不好立刻有人趨前遞上關懷,久了習慣了怎能不沈醉淪陷呢?都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對吧。到這當口,善芝也只能說人情世故往來酬酢的道理她自然是懂的;人家都這麼愛護妳心疼妳了,自己絲毫不付出也是不可能。更何況在那個世界中大家可是搶著要示好等著要表示自己的善意的。當然了,誰不希望被人當作是個好人呢?


 


善芝自認靈台清明一定能明辨是非好歹,不值得的人當然繼續保持距離,但她的心防大門終究有那麼幾個姐妹相稱的特定對象能夠長驅直入。
煲電話粥啦聚餐下午茶啦一起出遊啦,充滿想像的虛擬落了實,有的滿足了有的失望。離開的離開,拉近的拉近,誰跟誰更有交情,誰誰誰的老公好有辦法,更緊密的圈圈成了形。小小的姐妹圈籠絡著熱乎著,誰一Po文就被歡喜讚嘆,誰一秀照片就被驚為天人,誰家孩子成績真好,誰家婆婆真是討厭。


套著這個環著那個,她們喜歡的厭惡的都得一樣;誰讚了某某人一句,其他人就要疊疊樂似地搭出一山還有一山高的諛美之辭,深恐讚得不使力會顯意不正心不誠。誰罵了無名氏一篇,其他人就要同一鼻孔出氣群雌粥粥,唯恐罵得不帶勁會被當成是對路人。
有沒有壓力?自然是有的。畢竟在善芝看來某些人似乎也沒那麼好或那 麼可惡不是嗎?可是,不挺自家人的話會影響自己在小圈圈中的地位呀;雖說善芝是這小圈圈的中心人物,但她可也不能太過與自家人相衝是吧。那要是被誰誰誰搶 去意見領袖這位子居了次位,誰還有臉待下去呢?想想還真有點上梁山的味道,唉呀,不能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就糊塗啦。


善芝回想起來,應該…約莫是在一個半月前情況開始有了變化…一定是…不會錯的。
一個小圈圈裡的朋友寫文痛罵剽竊他人文章的文抄公/婆, 按照慣例的固定咖都會來湊上幾句踢上幾腳,善芝也不例外地洋洋灑灑寫上一大篇,還用「二流的腦袋卻想戴上一流的帽子!」做為結論想來姐妹們也會同聲喝個好 字吧。豈料,發文者一一回上姐妹們一篇篇親蜜又長串的回應,卻獨獨只回她一句:「二流的腦袋卻想戴上一流的帽子!」複製她的句子,刻意加大加粗的字體讓善芝看得詑異。
發生什麼事了?我們有誤會嗎?她留下私密回應給發文者,急得一小時好幾回地翻著信箱等回應。沒想到隔了半天只得到對方回一句:「妳自己心裡有數。」她這下子可著惱了!
比起MSNSkype,電話串連畢竟比較行得通,至少不會留下文字紀錄吧。她這麼想。這事要辦得隱密妥當,剽竊與否事小,被自己小圈圈的人背叛
她可丟不起這個人。旁敲側擊來回推敲使出渾身解數,善芝斷定是小圈圈裡有人要搞她。
還有什麼好說的?當然是反擊!!


 


每句話都像針都像箭地攢刺著,寫的人恨又疼,被寫的人疼又恨。
白紙黑字的威力硬是比耳語來得更強烈,因為,沒有人知道那些攤在平台上的惡毒仇恨字句正在被誰檢視著,被誰解讀著,又或是會被誰拿去剪裁編製成更惡毒更仇恨的文句反射回來。
不確定的恨意流毒無窮又漫無邊際地擴散蔓延,過往那些小細縫小裂痕被刀刀斧斧地劈成碎片,友好、美感與笑意全都變成腐臭不堪的爛泥巴,而這對立的雙方照舊拿起來互相往對方臉上身上亂擲。
相關或不相干的人們口口聲聲說:「誰會在乎他(對方)在說什麼?瘋子嘛。」心底卻把那些毒藥一字不漏地服進口裡,記在心裡,掛在嘴角;等抵受不住時又跑去跟誰誰誰訴苦順便往爐裡再添把黃蓮,跟誰誰誰分析過後又再往毒藥罐裡加匙鶴頂紅。



話是越傳越亂,心情是越來越差。之前早上一睜眼就跳到電腦前噓寒問暖的善芝,現在常常是守在電腦前面,忙著推測揣度猜想誰又說了什麼?誰的話是什麼意思?誰在拐著圈子罵人?誰跟誰是沆瀣一氣一丘之貉?
生活裡只剩煩惱、詛咒和猜疑。
善芝覺得自己的『憂鬱症』又犯囉。她抓著自己的頭髮赤著腳在電腦前亂轉,氣到一個不行。


結局一
善芝向對方正式宣戰。只要誰誰誰寫一篇文章指桑罵槐她就跟著寫一篇痛罵回去。誰誰誰揪了幾個人一搭一唱地譏諷她嘲笑她,她立刻也找了一干人等做她的後援再反諷譏刺對方和她的黨羽。
有什麼人從中得利嗎?應該是沒有。只是變得誰也不敢『擅離職守』,純粹就為了賭口氣在那裡僵持下去。誰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只能苦苦撐著,祈禱對方快點暴斃
或世界末日也行。


結局二
筆戰好一段時間後,善芝終於受不了壓力一氣之下跳樓自殺。因為留下遺書又被警方相關人員外洩導致上了新聞,馬上又炒熱『網路霸凌』話題。那個跟善芝作對的誰誰誰立刻成為眾所囑目的焦點,談話節目亂捧、網民們圍剿、狗仔記者窮追…著實鬧上一星期。
誰誰誰撐了下來,在避過鋒頭後馬上在自己的部落格寫出一系列文章「還原真相」與自清說明。這下又把更多當初跟她同路或作對的人全部拖下水,互相攻訐和諜對諜的戲碼一點都不累地繼續上演著。


結局三
善芝在罵了一陣子街哭了一陣子喪後自己都覺得自己好無聊。
她終於清醒過來,關閉原先那個污煙瘴氣的部落格,另外找個平台去重新開始。此處不留娘自有留娘處,從公司離職後她不是也過得挺好的嗎?到另一個地方去,不跟這些狗屁倒灶的人窮混了~
半年後,又惹上邪魔歪道了。
這次是有人散佈謠言說善芝專門勾引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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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賣女孩的小火柴


這位才女我默默欣賞已久 她的文風寫實又犀利  妙的是每篇故事都備有幾種結局


從你偏愛的結局中... 領略自我窺探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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